元朝建立后,一种原本是民间流传的“街市小令”先后在大都(今北京)和临安(今杭州)为中心的南北广袤地区流传开来。这种始于宋,鼎盛于元,集杂剧和散曲于一体的“混搭”曲艺形式,被人们称为元曲。
元好问,作为元曲的开篇者,早在宋金南北对峙之时就已名震天下。然而,金国灭亡后,他就隐居于山野,不再过问世事。而后,关汉卿横空出世,这位后来成为元曲巨匠的人物,原是金国太医院的御医,后因与戏曲艺人往来密切,逐渐成为一代梨园领袖,是所谓“我是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,盖世界浪子班头。”
据传,元代参与戏剧创作的至少有200多人,相关作品流光溢彩,可谓应有尽有。这一时期的戏曲文化,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深刻内涵,跨越了民族界限,成为沟通不同群体情感与文化的桥梁。戏曲中,通用词汇与外来词汇的交融,市井方言与熟语的灵活运用,塑造了元代戏曲文化的独特风貌,彰显了其鲜明的时代特色。
▲河南博物院藏元代雕砖俑,表现了元代民间杂剧和舞队的演出情况。
一、元曲里的“最炫民族风”
蒙古族语言充满生动鲜活之气息,颇具诙谐幽默之风;女真族语言直率且粗犷,富有雄健质朴之美。这些语音特色常以谐音形式灵活运用于元杂剧之中,可谓是中国文艺里的“谐音梗”先声,为戏曲艺术注入了丰富的民族风情。
▲位于山西洪洞县广胜寺内的“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”元代戏剧壁画,画中是一个散乐班正在舞台演出时的场面,伴奏有鼓、笛、拍板三种乐器。(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)
关汉卿的《调风月》中,有句“双撒敦(亲戚)是部尚书”。这里的“撒敦”一词,源自蒙古语,意为亲属。在李直夫的《便宜行事虎头牌》中,有“我也曾吹弹那管弦,快活了万千,可便是大拜门(子婿礼)撒敦(亲戚)家的筵宴。”“大拜门”是女真族的传统习俗,指的是男女双方在自由结合并生育子女后,双方一同前往女方家中举行子婿之礼。
类似这样的谐音词,关汉卿这位元曲“大佬”在创作时可谓信手拈来,作品中亦俯拾皆是。这些作品不仅展现了女真人的独特文化背景和多彩的风俗,还结合了蒙古族的语言特色,以及汉文字的书写表达,生动展现了当时广泛的“多染胡语”的语言交融现象。
在元杂剧的舞台上,俗语的巧妙运用生动展现了多民族文化的交融与渗透。《便宜行事虎头牌》中的山寿马得知客至,满怀欣喜地吟唱道:“疑怪这灵鹊儿在枝头上稳,畅好是有定准儿。”喜鹊报喜,这一汉族传统文化中的意象,被一位女真族将领自然流露,足见汉族俗语之影响广泛。
▲元杂剧《便宜行事虎头牌》剧本插图(图片来源:中国大百科全书官网)
蒙古族人擅长用羊毛制作毡车,毡车行进速度之慢常在元杂剧中用作形容行进迟缓的范例。在马致远的《汉宫秋》中,有这样一段唱词:“猛听的塞雁南翔,呀呀的声嘹亮,却原来满目牛羊,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。”同样,在《赵氏孤儿》中,也有“我着你去呵,便似毡上拖毛”的类似表达。这些都充分展现了汉文化对少数民族文化的认同与吸收。
通过元杂剧这一独特的艺术形式,多民族文化得以穿越时空,相互融合,不仅在民族间产生了共鸣,更彰显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的深厚底蕴与独特魅力。
二、蒙古语来加点“料”
在元代戏曲近百年的发展中,蒙古语的使用成为一大特点。剧作中常出现汉语与少数民族语言混合使用的现象。关汉卿、王实甫等杂剧大家,更是精于在剧作中穿插蒙古语,与音乐曲牌相得益彰,使语言在特定的剧情节点中自然流露,为人物形象的塑造增添亮色。
在关汉卿的《邓夫人苦痛哭存孝》中,角色李存信一上场就说了一连串的蒙汉混合语,增强了戏剧语言的讽刺效果。他念道:“米罕(肉)整斤吞,抹邻(马)不会骑,努门(弓)并速门(箭),弓箭怎的射!撒因(好)答刺孙(酒),见了抢着吃,喝的莎塔八(醉),跌倒就是睡,若说我姓名,家将不能记,一对忽刺孩(贼),都是狗养的!”
▲《西厢记》版画(图片来源:书格网站)
类似的语言运用还出现在一些汉族人物杂剧中。《西厢记》中有这样的唱段:“头房里下,先撒和(饲喂和遛放)那马者”;《汉宫秋》:“不如送他去汉朝哈剌(杀死),依还的甥舅礼,两国长存。”
在《杀狗劝夫》一剧中,孙二因受兄长责罚,被迫在雪地中长跪。孙二的唱词中,便以汉语与蒙古语相结合的方式,细腻描绘了他身着破旧衣衫,在风雪中凄凉长跪的悲惨场景。这样的语言运用,不仅丰富了戏剧的表现力,更生动展现了当时社会的文化交融。
▲《杀狗劝夫》杂剧(元代萧德祥作)图画。
元代戏曲中蒙古语的广泛运用,本质上呈现了一种“借字”现象,即一个民族的语言中融入了另一个民族的言语因素。这种语言的融合,不仅为场景描绘增添了活力,也突出了杂剧的平民化、口头化及民族化等美学特质,同时增添诙谐幽默的气氛。例如,角色离场时常会说的“比牙不”(我要走啦),类似于现代的汉英混合语“拜拜啦”,带有滑稽之感。
此外,为满足音乐需求,元代戏曲在道白中引用蒙古语,而唱词中蒙古语的汉文翻译字数较多,又恰好适应了音乐的长度。诸如“撒因”等蒙古语,若直接以汉语的“好”字唱出,显然难以与音乐节拍协调。戏曲中常用蒙古语词汇,大多涉及蒙古族的风俗习惯,且为汉族及其他少数民族所理解和接受,这进一步凸显了当时社会各族文化交流的深度与广度。
三、南北方言大融汇
在元朝一统全国后,发达的运河水运成为南北交流的重要纽带。受杭州等江南城市经济文化蓬勃发展的带动,元曲特别是元杂剧,不仅实现了戏曲中心的南移,更在戏曲语言上呈现了鲜明的“南北交融”特色。原本局限于某一地区的方言词汇,开始在南北戏曲中广泛使用,包括称谓、动词、名物词等诸多词类。这种语言的交融与碰撞,不仅推动了元代戏曲的成熟与发展,也对汉语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
随着南北戏曲的交融传播,一些地方称谓逐渐被采纳并融入到戏剧作品中。例如,女真语中的“六儿”(杂剧中家童的通称)一词,在元杂剧中频繁出现,在《便宜行事虎头牌》第一折中就有:“(旦云)六儿,快去请千户家来!”
随着南北交流的加深,南戏《拜月》《宦官子弟错立身》等中也出现了该词的使用。社会称谓因其灵活性和普遍性,比亲属称谓更易被借鉴和采纳。南北各地在保持自身文化特色的同时,也在不断吸收和融合外来文化元素。
▲元代京杭大运河(图片来源:大运河遗产网)
南北方言中,许多动词因口语和书面语的差异,出现多个同义词的现象。一些存在于百姓口语交际中的动词,具有通俗易懂、口语化等特征。例如,“闪”字在北方方言中意为“甩下,丢下”,在关汉卿的《幽怨佳人拜月亭》中可见其用:“则愿俺那抛闪下的男儿较些。”而在南方方言中,“闪”则有“忽有忽无”“突然显现”或“扭伤”之意。但南戏在改编北方元杂剧时,常将“闪”与“抛”结合,形成“抛闪”,表达“舍弃”或“丢下”的意思。如《拜月》中:“这一炷香呵!愿我抛闪下的男儿疾效些,得再睹同欢同悦。”尽管南方观众初始可能会按本地方言理解“闪”,但结合“抛”和其他词,也不难推测其在文中的真正含义。像“闪”这样的单音节词,南北方言中均有,且易与其他方言词结合,形成易于理解的复合词,促进了不同地区间的文化交流与理解。
▲昆剧《拜月亭记》演出照。(图片来源:澎湃新闻网)
随着新事物和新概念的涌现,元代见证了许多新词的诞生,如“撺箱”“团头”“头七”等。这些新词不仅丰富了语言,也在元代戏曲中得到运用,尤其是指称事物或地点的名词。例如,“站”字源于蒙古语“站赤”的音译,指车站。元代前,“驿”是用来指称传递文书者或官吏中途住宿、补给、换马的地方。元代蒙古人统治时期,广泛设立“站赤”,简称“站”,逐渐取代了“驿”。该词在南北戏曲中都有使用。戏曲作为一种传播媒介,促进了“站”的普及,使其在民间广为流传。后来,“站”的含义融入汉语,并演变为“驿站”。
▲元朝建立以后,全国遍设站赤(驿站),构成以大都为中心的稠密的交通网。图为元代驿站数目统计。(图片来源:国家统计局官网)
从这些词汇的使用历史来看,基本都是从南北交融的宋元时期开始。通过戏曲这一传播载体,我们可以一窥当时民族融合的历史。其中一些词汇在南北交流中经过虚化、转义、引申等演变,最终融入现代汉语,为汉语词汇体系增添了新的内涵。
元代的大一统为各民族文化的深入交流与融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在这一宏大的历史背景下,蒙古族、汉族以及众多其他民族的文化相互交融、碰撞,共同描绘出一幅绚丽多彩的社会图景。戏曲作为这一历史阶段的文化载体,不仅充分展现了各民族的独特风采,同时对推动文化的传承与发展、促进各民族间的深度交流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。元代戏曲影响深远,跨越时空延续至今,在当代社会中继续闪耀着多元文化交融的璀璨光芒。
(作者简介:王潇,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文学博士;曾路,西南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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