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中华丨五个词告诉你，“昆仑”到底是什么！
秦始皇遣使“采药昆仑”的尕日塘秦刻石，掀起社会热议，更让人们浮想联翩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“昆仑”，如果让你用一个词形容“心中的她”，你会选什么？是云雾缭绕、壁立千仞，还是横空出世、逶迤磅礴？
事实上，昆仑可不单是地理书页间的一行海拔。她更像一把钥匙，叩开了通往中国最宏阔、最壮丽的神话秘境——那里安放着我们宇宙观的原点，也奔流着我们神话史的长河。
就让我们用五个关键词，揭开昆仑的层层面纱，看看这座万山之祖，如何一步步定义了我们的幻想边界。
（一）天形天象——通天之梯
早在史前岁月，我们的先民就在莽原之上，仰观宇宙，俯察万物。
四季，在草木荣枯与寒来暑往间，完成它庄严的循环；日夜，在晨光暮色的无尽交替里，勾勒出时间的轮廓；万物，在生老病死的宿命中，上演生生不息的轮回。
正是这日复一日的凝视与感悟，一种敬畏在人们心底萌生——那高悬于万物之上、主宰着这一切律动的，便是“天”。于是，一个更为炽热的渴望随之而来：如何抵达“天”？如何与这至高的意志对话？
这份渴望，在祭坛的烟火中升腾，凝结于那些离天最近的山——昆仑，便成了这“通天之愿”最古老的载体。
▲昆仑通天（AI制图）
这是因为“天”虽然无法抵达，但先民会把那些刺破云层、直抵苍穹的极高山岳，看成通天的希望。于是，对虚无之“天”的敬畏，便有了坚实的寄托——看得见、摸得着的“昆仑”，承接了这份原始崇拜。
时至今日，我们早已完成了“通天之愿”——“嫦娥”与“神舟”多次刺破青天，遨游星海。然而，我们的记忆深处，依然回响着来自昆仑的召唤——她不再是我们物理征途的终点，却永远是我们精神版图上，那个一切的起点。
（二）天下之中——文明圆心
中文里有个英语难以翻译的词，叫“天下”。不同于“世界”这个国家地域的集合，天下是个浑然的整体。
这个“天下”存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极至。《楚辞·大招》认为其东面沧海茫茫，是无边的溺水；南面烈火蔓延，有阴狠的毒蛇；西面流沙滚动，望不到边际；北边风雪冰天，有残暴的烛龙。而这一切的中心，便是昆仑。
▲《山海经》中的世界（图片来源：微信公众号江西龙虎山景区）
在《山海经》《庄子》《淮南子》等典籍中，昆仑都被尊为 “天地之中”和“天下之中”；《尸子》则直言，“昆仑之墟”便是“赤县神州”，也就是当时人们心中的“中国”。
自夏商周三代以降，先祖便以“五服”“九畿”之制，为抽象的“天下”赋予了清晰的结构。《禹贡》以王城为心，将天下涟漪般推展为甸、侯、绥、要、荒五服；《周礼》更细分为“九畿”，其中有“蛮畿”“夷畿”。这标志着“华夏、夷、蛮、戎、狄”五方之民共构天下的格局已然形成。天是一体不可分割的，故而“天下一家”，同样不可分割——这份博大的“天下观”，正是后世“大一统”伟业的文化基石。
有趣的是，既然昆仑为“天下之中”，又有“昆仑在西北”的说法，二者是否矛盾？其实这正是先民宇宙观的精妙：“在西北”是昆仑在我们中国版图上的方位；而“天下之中”，则是她在整个想象与认知的天下范围内所占据的位置。
立足中国，胸怀天下——正是这种超越地理局限的气度，让昆仑从一开始就成为中华文明拥抱世界的起点。
（三）敬天法祖——血脉相承
南北朝时，陶弘景编纂《真灵位业图》，为2878位神仙排定座次，这还不算许多少数民族信仰的神灵——但真正统摄神仙的至高存在，始终是那个没有塑像也没有生辰的“天”。
先秦时候，“天”很像商周时所说的“上帝”或“天帝”，统治者都称自己承“天命”。《尚书》中多次强调“恪谨天命”“受天永命”，昭示着天意至高无上，天命不可违逆。
与之相应，先民形成了“以祖配天”的传统。祭天之时，历代先祖亦同享祭祀——如周公祭天，便以后稷、文王配享。这使得“天”逐渐融合了主宰之天与祖先神的双重神格，而祭天之所，如圜丘、明堂，在形制与功能上，正是人间的“昆仑”。
▲元代 以《周礼》为参照修建大都圜丘（图片来源：北京日报）
先民通过昆仑来祭天，证据在文献和考古发现里比比皆是。《淮南子》《尔雅》都记载昆仑丘“三重而上”，正与后世祭天的三层圜丘完全吻合。
考古发现，自八千年前起，洪江高庙、牛河梁、凌家滩等遗址已出现早期祭天遗迹，都可视为昆仑信仰的遥远先声。
不仅如此，从《山海经》《穆天子传》可以看出，黄帝、炎帝、西王母、尧、舜、禹等一众始祖神祇，与昆仑关系密切。这座神山，因此熔铸了“天命”与“祖脉”。而这些人物正是各族群共同的先祖。这份源自昆仑的共祖认同，如同一股强大的文化引力，将诸多先民凝聚在一起，奠定了“中华民族共同体”的雏形。
（四）不死之地——神话之源
随着昆仑所代表的“天”逐渐被神格化，她不再仅是苍穹，更化身为众神栖居的琼楼玉宇、藏珍纳奇的神仙洞府。
其中最为诱人的，当然是超越生死的力量——永生不死。这正是人类的终极梦想，也解释了为何秦始皇对昆仑的“不死药”如此执着，不惜遣使西行，苦苦追寻。
《山海经》中，昆仑被描绘为一片永恒之境：“不死山”“不死树”“不死民”遍布其间，而主宰此地的西王母，更掌管着能令人长生的“不死药”。正如史学家顾颉刚先生所言：“昆仑的全部事物，都笼罩在不死观念的下面。”
▲传说中昆仑是西王母的居所（AI制图）
耐人寻味的是，秦始皇不仅向西“采药昆仑”，也向东“入海求仙人”。这一西一东的探寻，恰好对应了中国古代两大神话系统——昆仑与蓬莱。
众多学者认为，蓬莱仙岛的神仙不死传说，其源头很可能正是昆仑。
顾颉刚先生便指出，昆仑的不死观念在战国时东传，滋养了蓬莱神话；闻一多先生也认为，东迁的齐人（姜氏，即为西羌）将其西方故地的永生信仰带到了海滨。
昆仑与蓬莱的遥相呼应，标志着一种超越地域的“文化中国”已经悄然奠基。这多元的神话谱系，共同沉淀为中华文明最古远的精神底色。
（五）河出昆仑——文明动脉
在古人眼中，昆仑不仅是通天之阶，更是万水之源。她是一位沉默的母神，以融化的雪水与不竭的泉源，哺育了万里黄河。这份源自昆仑的不死生命力，正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、绵延不绝的写照。
很多古籍都提到“河出昆仑”，不仅《山海经》反复说起，《禹本纪》《尔雅》《淮南子》也都有相关记载。秦汉以前，“河”专指黄河，“江”仅为长江，其余江河只能称为“水”。
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的正是指向昆仑——她便是古人心中那片孕育江河的“天上”。昆仑的山系与黄河的水脉，一静一动，一纵一横，如同中华文明的骨骼与血脉，共同撑起了我们先民生存与发展的舞台。
▲“河出昆仑”是古人重要的地理认知（AI制图）
此外，“河出昆仑”更是一种超越地理的文化信仰。它塑造了“山河一体”的理念，所以我们把国家也称作“江山”。昆仑的稳固与黄河的奔流，构成了“国土”最直观的象征。由此生发的“天下一家”、“六合同风”等共同价值，跨越数千年，滋养着国土不可分、国家不可乱、民族不可散、文明不可断的信念，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永不枯竭的精神源泉。
昆仑，绝不只是一座山。
她是仰望星空的起点，是通达天意的阶梯，是神话不死的源泉，是文明奔流的血脉，是“天下一家”的原乡。
数千年后，我们的飞船已穿越星河，那座心中的昆仑却依旧巍然矗立——她是我们文明记忆的起点，是无论走出多远，都指引我们回望的、那盏不灭的灯。
（作者简介：高文侠，青年文化学者。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