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赵三交史话 | 殊俗异域谱华风:唐代粟特人在河北

来源: 省民委政策法规处 |发布时间:2024-07-10 11:09

  粟特人,在中国史籍中称为“昭武九姓”“九姓胡”“杂种胡”“粟特胡”等,从人种上来说,属于伊朗系统的中亚古族。所谓“九姓”,指安、曹、石、米、何、火寻、戊地、史诸国,他们始居于祁连山北的昭武城,后由于为匈奴所破,被迫西迁,主要居于今乌兹别克,还有部分在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坦。

  粟特人开始进入河北是在魏晋时期。按照唐长孺先生的观点,晋人所称的“羯胡”就是“杂胡”,其中就有粟特人。如此说来,后赵的建立者石勒很可能即是粟特人。北魏时,都城洛阳是包括粟特人在内的西北少数民族的聚居地。北魏解体后,东魏迁都于邺,邺城取代洛阳成为北方政治中心。这些粟特人也随之迁徙到邺。以东魏迁都邺城为契机,粟特人开始大量迁入河北。当时以邺为中心的河北南部是粟特人的集中之地。

“射猎图”石枕,邺城遗址采集,藏于邺城博物馆,为典型的粟特器物。该石枕正面描绘了一位高鼻深目的胡人,策马回首射箭,后方有两只狂奔的野猪,身后有山峦和树木,图像左方和下方装饰有卷草纹饰带,为萨珊波斯常见的艺术题材。

  隋唐时期,粟特人东迁达到高潮。由于突厥汗国长期控制中亚粟特地区,大量的粟特人进入到突厥部落中。他们具有较高的地位,经营与中原的商业贸易,而且以部落的形式存在,有学者称之为“突厥化粟特人”。随着东突厥汗国的崩溃,粟特也向河北迁徙。从时间上看,唐前期粟特人入居河北,主要是在武则天及唐玄宗开元时期。

  安史之乱后,许多原本在关内、河东等地的粟特人也纷纷迁到河北,建立新的家园,这样在河北藩镇中有许多粟特人。这些粟特人有的是在安史之乱前即已定居河北,有的是随安史叛军南下而进入河北的,特别是成德、魏博诸镇的许多粟特武人大多是在这一时期进入的。据《曹闰国墓志》记载,墓主曹闰国,含州河曲人,即为出自灵州(今宁夏灵武)六胡州的粟特人。他行旅边蓟,幼闲戎律,安史之乱爆发后,参加了安史叛军,官至云麾将军、守左金吾卫大将军。安史之乱平定后,曹闰国降唐,不削官品,任职于成德镇。大历十年(775年)春,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叛乱,曹闰国为成德马军都虞候,参与平叛。其年六月阵亡于冀州之方城,享年四十七岁,八月葬于灵寿城西南灵化川界。

  粟特人入华后,在内地逐渐形成了许多聚落。唐朝的民族政策包容性很强,将中国境内的少数民族乃至外国人也一并视同为臣民。这些粟特人聚落,被完全纳入州县系统,这些粟特人也被编入了当地户籍。显然,这些粟特人聚落,并非单纯由粟特人构成,而只是以粟特人为主,或粟特人占支配地位,还包括汉人或其他少数民族。正是在这样的居住环境下,粟特人与汉人和其他少数民族交往、交往,互相影响,一步步走向融合。

鎏金鹿纹菱花纹银盘,1984年河北宽城出土,为唐代典型的粟特器皿,国家一级文物。现藏于河北省博物馆。

  (一)河北粟特人姓氏的变化

  进入内地的粟特人,其始多以其母国为姓,即康、史、何、曹、石、米、安等。例如,安史之乱的肇始者安禄山,为营州杂胡,本姓康,他和史思明都实为粟特人。如果我们在史书中看到康、史、何、曹、石、米、安这些姓氏,就应该提起注意,他们很可能就是粟特人或其后裔。虽然这些姓氏已是单字汉姓,但由于仍然保留了其母国的痕迹,根据这些姓氏,仍不难猜想到其粟特出身。随着粟特人在汉地日久,他们的姓氏也开始变化。唐代有一句俗语:“千年之狐,姓赵姓张;五百年狐,姓白姓康”(《太平广记》卷四五〇《狐四》)这里“狐”是“胡”的谐音。大意是说,进入中原内地的胡人(多指粟特人),如果达到一千年,他们姓赵、姓张,如果只有五百年,他们就姓白、姓康。易言之,一个人即使是姓赵、姓张这些中国传统姓氏,他也有可能是粟特人的后裔,只不过随着民族融合的加剧,其粟特姓氏特征的一点儿尾巴也最终消失了。

  (二)河北粟特人从经商到文质化的转变

  粟特人,高鼻梁,深眼窝,能歌善舞,但最突出的特征还是善于经商。史书记载其风俗,生下孩子后,给孩子口中抹上蜜,手中放上胶,希望他们长大后能言善辩,手中持钱如胶之粘物不掉下。男子长到二十岁,即送往他国经商。利之所在,无所不至。在进入中原内地后,粟特人仍然一度保持了经商的传统。比如安禄山,通六蕃语,曾为互市牙郎。他任范阳节度使后,纠集了众多的杂胡(即粟特人)于诸道兴贩,每岁输异方珍货计百万数。张鷟《朝野佥载》卷三记载,定州富商何名远,“主官中三驿。每于驿边起店停商,专以袭胡为业,赀财巨万”。从姓氏和居住地来看,这个富商何名远很有可能是粟特人或其后裔,被袭的胡商中也应有不少粟特人。按,张鷟,生于约660年,卒于740年,何名远的材料反映的当是唐前期河北的情况。

  在不断内迁过程中,特别是在突厥化聚落中的粟特人,在突厥文化的影响下,其生活方式由善商贾逐渐向善骑射转变。有唐一代,入华粟特人在唐代所任官职基本上都是武职,不但以归附、使节、质子途径入仕者均授以武职,而且以门荫方式入仕者也多授以武职。这种情况在唐后期河北藩镇中表现更为突出,几乎见不到粟特人兴贩贸易的记载了。

  河北藩镇中,特别是魏博、成德两镇的许多军将即出身粟特,有的甚至升至节度使,例如魏博镇的史宪诚、何进滔家族等。这时期河北藩镇中的粟特人是一个庞大的群体,包括上至节度使,下至普通平民等各个阶层。这说明,唐后期粟特人已经融入河北藩镇社会,并参与了河北藩镇体制,而位居社会的中上层。

  王廷凑在曾祖五哥之、祖父末怛活时期,初入河北,从姓名来看,还保持着少数民族的色彩。但到父辈昇朝时,已经是完全汉地名字了。王廷凑这一代更为明显,王廷凑喜读《鬼谷》等兵家诸书。其子王元逵,其墓志中称:“至若四部古书,千虑机尽,伸帙如旧习,举意是新规。”其汉文化修养已经比较高了。在婚姻方面,河北的回纥人婚姻对象已经不限于同族,开始同汉地民众通婚。例如,王元逵即娶唐绛王悟之女寿安公主,王镕的夫人为陇西李氏。

大名何进滔德政碑,柳公权撰并书。碑通高12.34米,宽3.04米,厚1.08米,重140.3吨,为中国现存第一大古碑。宋徽宗政和年间,大名尹梁建言磨去碑文,改刻五礼碑文。

  史孝章的例子有一定的代表性。史孝章,是魏博节度使史宪诚之子,他自幼聪悟好学。元和中,朝廷任命的李愬为魏博节度使,取大将子弟列于军籍,这本是对当地武将家族的一个照顾。史孝章在本可以武职晋身的情况下,却向节度使表示愿意担任文职,这在一般人看来是匪夷所思的,故节度使李愬深感诧异,但还是满足了其愿望,使其摄府参军。

  (三)河北粟特人通婚圈的扩大

  唐前期,河北粟特人是在相对集中的地方居住,很长时间内仍保持着本民族内部通婚的习惯。虽然也与汉族通婚,但只是个别现象。如意元年(692年)立于恒州城内开元寺三门楼石柱上,有“何叱拨(妻曹)息忽硉(妻康)硉息名远(妻赵)”的题名。这些人从姓氏来看,当属于粟特人或其后裔。何叱拨父子还属于粟特人之间的内部通婚,但到了何叱拨之孙何名远这一代就开始与汉族通婚了。唐后期,粟特人通婚圈进一步扩大,与汉族通婚逐渐成为他们主要的婚姻方式。上面提到的曹闰国,有三位夫人:石氏、刘氏、韩氏。石氏可能是粟特人,而刘氏、韩氏则是汉族人。不仅男性粟特人与汉族女子通婚,就是汉族男子也常常娶粟特女子为妻。

  中古时期,河北是世家大族集中的地区,唐代最著名的门阀士族崔、卢、李、郑,号称“四姓”,其中有三个集中在河北。唐后期虽然门阀制度已经衰落,但门阀观念仍深入人心。在此观念影响之下,浸润其中的粟特人也不能免俗,甚至也开始伪造家世,攀附高门。唐代姓氏著作《元和姓纂》称何氏,“望出庐江、丹阳、东海、齐郡”,也就是说,何氏的郡望有四个,其中庐江最著。粟特人中的何姓往往自称庐江为其族望。如魏博节度使何进滔、何弘敬父子,据《旧唐书·何进滔传》记载,何进滔,灵武人也,很明确地说明这一何氏家族为来自西北的六胡州粟特人。而《何弘敬墓志》则称其为庐江人。而康姓多冒姓为会稽人。上面所提到的曹弘立,自称“族望谯郡人也。其先汉相之裔,大魏之后” ,试图和曹操拉上关系。

  由于诸民族之间互相通婚,年深日久,一些粟特人在心理上也发生了巨大变化,自我认同为汉人,甚至忘记了其本来的粟特人身份。唐人张鷟《朝野佥载》卷五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:广平郡宋察先世为胡人(即粟特人),娶同郡游昌之女为妻,生下一子,深目高鼻。宋察怀疑这个儿子不是自己亲生,打算弄死他。就在这时,恰巧家中一匹赤草马产下了一匹白驹,宋察顿然醒悟道:“我家先有白马,种绝已经二十五年了,今又复生。我的曾祖父就是胡人貌相,这个孩子长的如此,是返祖现象呀。”遂养之。以至当时有“白马活胡儿”的说法。广平即唐之洺州(治今河北永年东南),宋察入中原已经三代,潜意识里忘记了自己本为粟特胡人,而自视为汉人了。

  (四)从祆教到佛道等本土宗教的变化

  粟特人本土信仰是祆教。祆教,又名琐罗亚斯德教,是流行于古波斯(今伊朗)及中亚等地的宗教。它在古代波斯被奉为国教,主要教义为“二元论”,认为世界存在着善灵和恶灵的对立,人选择善灵,就会产生正义力量,选择恶灵只能具有邪恶的力量。在这点上与摩尼教的光明、黑暗二元论颇多相似之处。由于祆教崇拜火,认为火是神圣之物,故俗称“拜火教”。

  入华后的粟特人,长期以来仍保持着祆教的信仰。大凡有粟特人聚落之处,一般都建有祆庙。从北齐后期以来,由于粟特人在邺的聚集,祆教在以邺城为中心的河北南部已有一定的发展,出现了许多祆神庙。这是与当时封建统治者的提倡分不开的,北齐后主高纬就是一个虔诚的信徒。据《隋书》卷七《礼仪二》记载:

  《隋书》成于唐初,从“兹风至今不绝”一句来看,直至唐初邺地祆教信仰仍很盛。唐代的安禄山为了发动叛乱,一方面通过粟特商人积累发动叛乱的资金,也很重视用宗教信仰祆教将粟特人团结在自己的周围。唐代典籍姚汝能《安禄山事迹》记载安禄山:

  文中详细记载了安禄山主持的祆教仪式,此时他的身份不再是身兼三镇、气吞一方的唐王朝节度使,而是身着民族服装的祭司,在香烟缭绕中,盛陈牲牢,诸巫击鼓,载歌载舞,带领诸人祭拜胡天。

  唐后期,河北一些粟特人仍保持着祆教的信仰。例如,石家庄市鹿泉区,有个村子名叫“胡申铺”,当地传说胡申是韩信背水之战时期的一员大将,因为寻找水源未果而自杀,后韩信在胡申自杀之处,发现了白鹿泉,为了纪念胡申,就创建了胡申庙,元明清在这里设置递铺,名曰“胡申铺”。胡申铺村名即由此而来。实际上,胡申当作“胡神”,这胡神庙创建于唐代,与西汉的韩信毫无关系。直至明代,镌刻在胡申铺南阁上的匾额,还写作“胡神铺”。宋人所编《宝刻丛编》卷六收录了唐宝历二年(826年)唐人来复撰文并书丹的《唐鹿泉胡神祠文》,即记载了这座胡神庙,反映了鹿泉所在的粟特人后裔进行宗教活动的史实。瀛州乐寿县也有祆神庙。据宋人王瓘《北道刊误志》记载,“瀛州乐寿县亦有祆神庙,唐长庆三年置,本号天神。”这说明当地信奉祆教的粟特民众不断增加,以至有创立祆神庙的必要。

  自西汉后,经董仲舒改造后的儒学便成为官方意识形态。虽然在不同历史阶段,统治者或崇佛,或崇道,但儒学作为统治思想的地位从来没有改变过。河北许多粟特人在汉文化熏染下,逐渐服膺和接受了儒学,在宗教方面,往往转而信奉中国传统的佛教和道教,迈出了由夷到华决定性的一步。前面我们提到的恒州三门楼上的粟特人参与的即是佛教活动。当然,他们接受汉文化也有一个过程,虽然在某些方面仍保留了一些粟特遗俗,但在总体上则是趋向融合,五代之后粟特之名就基本上从史籍中消失了。

  (作者系河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、《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史料汇编·河北卷》课题组成员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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